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资料图)
已出版《图解中国传统服饰》
在迪奥“马面裙风波”的后观察：我们真正丢失的是什么？文章里提到，在网络热热闹闹、余温难凉的“马面裙风波”背后，我们反而离自己想要寻回服饰文化越来越远了。套用很多学者会引用法国19世纪著名艺术批评家、诗人波德莱尔的一句话“服装具有一种双重的艺术魅力：艺术的和历史的魅力”，我们在寻找自己服饰“历史”的过程中，正在逐渐失去自己服饰的“艺术”。
恰巧，朋友们提到了最近的例子——正在无限增长的蟳埔“头花”。
6年半前，我在本号向大家介绍了《簪花围：海风千万里，不如花开四季插满头》；3年前，趁着疫情的小空档我和朋友专程去了一趟福建寻访三大渔女；接下来便是今年年初写的蟳埔女：传统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座被现代文明遗忘的族群孤岛。当时就预料到在当地文化推广下这个我们去时还有点冷门的地方会火起来，但没想到会这么火，尤其是在#流水线公主#：我们为何选择在景区穿民族服饰？提到的旅游经济加持下，走上了一条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道路。
奇妆异美：特殊服饰背后的特别审美
2020年那次渔女之行，由于我和朋友都看过太多关于渔女服饰的资料，原来的期待值就是看一下保存状态究竟还有多少，但最大的意外收获是当地人对于服饰的审美态度。
我们看她们的着装算得上是“奇装异服”，但她们是从内心理解并认同这些服饰，更重要的是，她们有一套与这些服饰相匹配的审美。在我看来，这也是造成如今游客摄影与当地原生状态存在巨大割裂的原因。
“簪花围”尽管是蟳埔女性最为显著的装扮特征（关于原因以及族群、性别上的差异，之前在蟳埔女：传统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座被现代文明遗忘的族群孤岛里已经写得比较详尽了），但另一些常常被我们忽略的东西反而更凸显了她们审美上与现代主流社会的差异。
比如，当地人可以通过耳环的种类区别蟳埔女性的辈分。但可能是如今留在当地的女性群体比较单一了，我们去的时候只看到已婚女性戴的丁香耳钩和奶奶戴的耳坠，没见到未婚女性戴的圆形耳环。
△ 蟳埔女耳环，图源泉州网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图源福建新闻网
耳环常被游客忽视，但对于当地人来说是比较熟悉的特征性装扮，它对应的不仅仅是“首饰”，也是“身份”，是当地社会的缩影。
蟳埔女虽然以头饰“出圈”，但服饰也延续传统“大裾衫，宽脚裤”，不过略有演变，同样形成了特殊的审美。相比《大襟衣：无论“外婆”还是“姥姥”，都曾穿过的衣服 | 传统的服饰》介绍过的以蓝色审美为主，蟳埔所见“大裾衫”几乎都是十分艳丽的碎花，且以红色为主调。
我拍照把2020年拍摄的比较清晰的服饰整理了下，发现竟然没有一个重复——
△ 蟳埔女上衣花色，摄于2020年5月
泉州本地的服饰以往是“崇俭黜奢”，渔女群体参与劳作、甚至是重体力高强度工作，早年服饰基本也没有装饰的条件。在印染条件进入工业化之前，当地有荔枝树染色的“红土衫”、龙眼树染的“柴汁衫”、薯榔染的“薯榔衫”，主要是染色成本低，耐脏耐腐，对于渔民而言是很好的选择。
△ 薯榔与薯榔染，图源老錢的老巢
△ 薯榔与薯榔染，图源老錢的老巢
△ 薯榔染的红水衫，图源未来氏工作坊
无论是早期传统染色呈现出的酱色、红棕色，还是如今发展出的艳丽碎花，都与如今的普世审美格格不入。这也是为什么去蟳埔旅拍的人越来越少选择当地服饰的原因，游客们似乎只了解也只喜欢簪花的头饰。
除了花布，还有拼接。《福建三大渔女服饰文化与工艺》里提到拼接有素色拼花色，也有花色拼花色，并且拼接块上下错落。我看到的穿拼接的比例并不高，但拼得比书中的更复杂花俏。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福建三大渔女服饰文化与工艺》插图
顺便提一下，苏南水乡服饰也爱拼接，但是拼法布局略有不同，以及偏爱的面料花色也有区别。
△ 苏南水乡妇女服饰
早年关于蟳埔民俗的新闻里，出现的服饰也多为拼接，但拼法又有不同。以花色和素色拼为主，且花色在上，素色在下。色彩上也不再以红色为主，而是有蓝色、黄色、玫红色等各种艳色。
△ 图源东南网
△ 图源东南网
△ 图源央广网
△ 图源中国网
△ 图源中国网
△ 图源泉州网
福建三大渔女虽然名声在外，但早期缺乏吸引普通游客的旅游项目，较多的是摄影师采风，模特所穿的也基本都是仿造当地的服饰造型，蟳埔摄影里大多也就是这种花布上衣。
另外一个当地人身上常见但摄影、旅拍里都看不到的是红腰包。同样拥有惊人的“拥有量”，几乎人手一个，但在审美上也很难让外人所理解、所认同。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尽管我们所看到的渔女服饰，乃至更多保有原生传统服饰的旅游景点里的各种“奇装异服”，但可能从他们的视角看来，我们才是“奇怪”的、“特别”的。当地可以将这些服饰保留这么久，根本的原因便是他们认同并且维护支撑这些服饰的审美。而与当地人持有不同审美的游客，以体验式的旅拍去效仿这些服饰造型的时候，其实是对这些服饰服饰加以改造了的。
花花万物：在镜头里无限生长的“簪花围”
今年突然爆火的蟳埔摄影，尽管依然以“簪花围”为特征，但整体审美遵循的却是游客所处的世界里的规则，最为明显的就是无限增长的“头花”。
年初明星赵丽颖那组照片里，簪花的造型比较为饱满了，比较接近一些节庆活动时的盛装造型，但整体不算太出格。她穿的也是一件改良的红色中式服装，审美上也算在与本地靠拢的基础上做了对普世审美的兼顾。我个人觉得赵丽颖的这套，本地化和时尚感平衡得比较好。
△ 网络图片
△ 网络图片
△ 蟳埔妈祖天香巡境，图源泉州天后宫
△ 泉州蟳埔社区举行“妈祖天香”巡乡活动，图源福建日报
△ 千名蟳埔女巡香踩街，图源泉州网
4月份毛晓彤的造型，就明显开始与当地审美开始分离。梳头的时候保留了她的中分，簪花虽然没有赵丽颖的饱满但更夸张了，与当地人站在一起合影时，游客感十分明显。
△ 网络图片
△ 网络图片
当时还有一个热搜话题是#赵丽颖毛晓彤陈都灵簪花女造型#，有人就排序了自己的喜好程度，觉得陈都灵的最好看，最不满意的是赵丽颖。
△ 微博截图
但这个顺序其实就是普世审美的，因为赵丽颖的最接近当地人，在审美维度上也就最远离普通人的认知。而陈都灵那个，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和簪花围没有关系，就是戴花了，并且努力地将花堆出一个普通人眼里颇有规模的体量。
△ 网络图片
△ 网络图片
将“簪花围”理解为堆花的做法，是游客在以往文旅宣传下的误读，也是游客自身审美引导下的产物。追求堆花，更像是现代人在自身审美驱动下对于古代审美、传统审美的一种改造式追求。
2020年电视剧《清平乐》上映时服化道的考据程度收到了不少好评，王楚然的一个簪花发冠的造型却被很多人质疑，但也是这个造型最为出圈，后来古风圈模仿者众多。
△ 《清平乐》剧照
△ 推测可能的参考文物之一
2021年中秋晚会的时候，刘诗诗做了一个在发冠里面堆花的仿宋造型，不了解的人看了还以为这个发冠的缺口就是用来插花的呢。同样也是用堆花的方式来为这个造型增加现代人所理解的隆重感和美观度，同样也引发了不少人跟风。
△ 网络图片
△ 推测可能的参考文物之一
2022年年初开机（最近才播出）的网剧《七时吉祥》，杨超越的婚服照是最早路透预热的，走的也是堆花路线。当时路透有多（让粉丝）惊艳，现在就有多（让观众）惊讶。同时暴露了一个问题，堆花的确很出片，但很容易凌乱，对于整体妆面要求很高，拍照片加精修可以出效果，可是对动态并不友好。
△ 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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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堆花审美的推动下，蟳埔的花正在无限生长，有一些已经很难看出这跟“簪花围”还有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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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红书上很多人整理的导购或经验看，蟳埔不同商家的“簪花围”也有区别，并称“村子里有两三百家”可以提供簪花的店铺。
△ 小红书截图
大家如果去一下蟳埔就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小了，有两三百家几乎是能做这个生意的都在做了。我们2020年去的时候问了当地人才磕磕绊绊找到一家，且是开着门却无人看店的状态。表面上增长的是花，实际上却是霎时涌入的大量游客和大量需求，还有身边冒出来的大量同行，守着老套路显然难以突围。
金消花盛：繁华背面逐渐沉默的传统
有生长，自然也有“凋零”。看似样貌越来越多样的花卉装饰背面（真正的背面），是被简化的被忽略的传统发髻。
蟳埔的发髻造型至少有三个部分——
①最底层的发髻，一圈圈盘起来，被称作“树髻”（方式可见《福建蟳埔“簪花围”盘发教程 | 传统发髻资料分享13》）。以往蟳埔女性必留长发，所以用的是自己的真发为主，盘得也就比较小，现在游客多用假发，盘得就会大一些。
△ 盘树髻
△ 蟳埔女发髻，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发髻，摄于2020年5月
由于“簪花围”是绕在发髻上的，“树髻”的大小同时影响展示花卉装饰的展示效果，因为“簪花围”容易被脑袋遮挡，以往对于蟳埔的采风摄影也多是从侧面或背面的角度拍摄。游客旅拍则更偏爱正面角度，“树髻”就跟一些活动中的盛装造型一样，有时可以接近脑袋大小，给人一种“簪花围”不是戴在发髻上而是近似发箍的效果。
△ 网络图片
△ 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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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蟳埔女发髻，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发髻，摄于2020年5月
②插梳和发簪，和大多数传统发髻一样，盘好以后会加发饰，并且蟳埔发饰还是保留了许多传统样式，我们当时还专门去了当地金店尬聊（一群i人的终极努力），基本上都是纯金，价值不菲。
蟳埔旅拍里必定出现的是很像筷子的白色长簪，是起到固定发髻作用的，资料里说是象牙，不管是真的还是仿的，我们都没在金店看到。
△ 蟳埔女发髻，摄于2020年5月
金店里比较多的是蜜蜂形金簪、花朵金簪、剑簪等，也融入了一些时下流行的金饰工艺。相比白色长簪，这些金簪是装饰作用，加上蟳埔的相关旅拍产业兴起的比较快，游客需求也没到这里，仅用作拍摄的道具品也没发展出来，所以不太能从游客的照片里看到。
△ 网络图片
△ 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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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泉州网
△ 图源泉州网
△ 蟳埔金店，摄于2020年5月
插梳在蟳埔发型里也很重要，我们在金店里看到的主要是玳瑁包金，不过玳瑁有仿的也有老的。插梳一般会用红绳（或金链）连接一根发针插在发髻里。所以插梳在镜头里，一般只能看到金梳背和红绳的部分。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图源泉州网
△ 蟳埔金店，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金店，摄于2020年5月
③最外层的才是簪花围，但平日里不加花围，只加独枝花的也很多，并且看得出是经过了一番搭配，并非完全以繁密高大为美的标准。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 蟳埔女，摄于2020年5月
游客看似做了“簪花围”造型，大概率也是本地人给梳的，但离一个真正的“簪花围”还是有距离的。但对于普通游客来说，的确也不需要在乎这些。
奇装臆想：涌入蟳埔奇妆世界的奇装们
另外一个在发髻上改变的额发部分。
毛晓彤采用中分已经算是一种改变了，王冰冰则直接保留了自己的刘海。但蟳埔发型是不留刘海的，且以光洁的额头为美。但在小红书上，一些摄影师会直接建议顾客保留刘海，因为作为外来者的游客，不论是保留中分还是保留刘海，其实保留的都是自己原本形象的特征部分，也是保留自己世界的审美。
△ 网络图片
△ 图源东南网
△ 图源泉州网
和刘海一样从外部“带来”的，也算是从蟳埔被简化的还有服饰。但与其他民族服饰旅拍发展所不同的，蟳埔旅拍在服饰上有了更多游客想象之下的选项。一般的民族服饰旅拍，要么民族服饰，要么走样的民族服饰，还是围绕着旅游景观发展的。但蟳埔旅拍里很多是将“簪花”作为一种配饰，点缀在与当地文化几乎没有关系的服饰上（但游客能靠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补充这个关系）。
在小红书上揽客的一个摄影师提到，女性顾客的服饰可以选择“旗袍、马面裙、渔女服、傣服”，在实际大家晒出来的照片里，旗袍中最常见的是无袖款，马面裙也是现代搭配，八竿子打不着的傣服非常舞台款的（我都没想明白这事怎么进入服装选项的），还有仿清代汉女装的，搭配现代服饰的反而十分罕见。
△ 图源泉州晚报
△ 图源抖音
△ 图源抖音
△ 图源央广网
△ 图源小红书
△ 图源微博
蟳埔旅拍要搭配“奇装异服”仿佛是一个共识，而“奇装异服”在拍摄环境下的合理性反而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关联性这部分已经由“簪花围”完成了，尽管此处的“簪花围”常常只是堆花。蟳埔旅拍的男性女妆也比其他的确更为突出，比例更高。
大家更多的是希望通过蟳埔旅拍完成一次对中式传统的乌托邦式体验，它是异想的，也是臆想的。之前我在《蟳埔女：传统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座被现代文明遗忘的族群孤岛》结尾写：“每一件服饰都烙印着社会的发展，而社会又推动着服饰的去留。我们应该感到幸运，不论是蟳埔女的妆扮，还是某个古装戏服、古代服饰，我们都只需要偶尔体验它鲜亮且特别的模样，而不需要真正去度过服饰下那现实而漫长的一生……”这些服装不仅仅只是蟳埔原生的大裾衫，也包括这些涌入蟳埔旅拍的服装。